【伪装者/诚楼诚无差】Le Prince Heureux

因着白日里刚下过场小雨,天黑了便冻得紧。然而再冷,炮仗还是要放的。吃罢年夜饭后,明台火急火燎地拉着阿诚出门放鞭炮去了。红红黄黄的亮光透过窗子照进来,又噼里啪啦一阵响,几次明镜讲话到一半就湮没到了那炮声中。明楼笑着拍拍她的手,接下大姐气恼又无奈的眼神,探身从茶几上取来苹果和水果刀,用嘴型示意:“我给大姐削个苹果。”

他在削苹果这件事上确实是值得称赞的。左手托着苹果一点点转动,右手扶着刀子剖出粗细均匀的长长一条来,从头到尾,必不会断。这一招还是哄明台的时候练出来的。小孩子总是会在奇奇怪怪的事情上有些莫名的执着,往往见苹果皮断了便要撅嘴巴,觉得果子好像没那么甜了,就好比香肠缺了两头便少了一大半。明镜手里捂着小暖炉,歪着头定定地看着明楼把苹果切块,心思却飘回了十多年前吃掉的那些“失败”的实验品。仿佛眨眼间,削苹果的那双手便褪去了少年瘦削,变得宽厚而有力。她顺着那双手,视线向上逡巡,落到了明楼眼尾日益明显的纹路上——这是她的弟弟呀。她唯一的亲弟弟、比她小七岁的弟弟,是什么时候突然有了皱纹的?

“明楼……”她迟疑地开口,眼眶微热。

“大姐?”明楼回过头来。

她想问你现在究竟在做什么,她想问你是不是还和汪曼春藕断丝连,她想问你还瞒了我多少事情,她想问有没有什么姐姐可以与你一起分担……但是她知道,明楼宁愿独自一人扛着那些无法言明的信念,正如她执意一人扛起明家的责任。所以她难得柔声劝诫道:“别整日里给那群汉奸忙得脚不点地,”她抬手制止明楼的辩解,压低声音,“姐姐知道你是为了抗日,可是你也要注意身体啊。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最近总是后半夜才回来。”

明楼苦笑着低下头,“还是瞒不过大姐。”

明镜来回抚平他肩头并不存在的褶皱,叹息着:“事情总要一件一件做。苏医生都说了,你胃不好,不能太累。方才喝了不少酒,有没有觉得难受?”

他是太久没有听到姐姐这样不带掩饰的关心了,一时间心口热烫。他的大姐太强势,总是挺直背,昂着头,吊起眉眼,绷紧了嘴角,未开口便带了三分威严,开口又裹挟出三分冷意。时间久了,他都快忘掉幼时那个爱笑的、会宠他的姐姐了。由于亲缘,也由于他的年长,受到的对待自然不能同明台相比。他能理解,却不代表他不会失落。

“还好。不妨事。”他抿了抿嘴,凝视着明镜黑白分明的双眼,“都听姐姐的。”

 


外面安静了一阵。阿诚推门进来,站在门口的毯子上,喊明楼:“大哥,找个打火机来吧。明台那个受潮了。”

明镜转过身去招招手,“你们别在外面玩了,怪冷的。叫明台也进来,咱们打几圈麻将吧。”

“好呀!打牌打牌!”明台从阿诚身后挤进来,左右踩掉皮鞋,招呼起阿香摆桌。他没有脱掉外套,而是故意带着一身寒气凑到沙发后面,悄悄伸出冰冷的双手环上明楼温热的脖子——“明台!”

他躲开明楼拍过来的巴掌,又闪过他丢来的抱枕,哈哈大笑着上楼换衣服去了。

明楼站在原地:“无法无天!”

然而大姐又变回了那个大姐:“好啦,跟他计较什么。” 

他转而看向阿诚,但阿诚也故意擦过他身边,去帮阿香铺开桌布,丢下一句:“大哥记得捡下抱枕。” 

留下他瞠目结舌,凝固成一个苦闷的个体。

 

今晚明镜手风也依旧是最红。她频频推牌,已经连坐几庄。三兄弟则是悄悄观察她的表情,各怀鬼胎。又是一圈快到尾声,四人都听了牌。阿诚摸起一张八筒,扫一眼池子里的牌,有两张九筒,一张七筒,一到六筒零星有几个,又看看自己手里的五六七筒,心里便有了个大概。他看了眼大哥,明楼只是面无表情看着他;他又看了眼明台,明台摇头晃脑地等着,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他又看了眼大姐,明镜一手托着腮,面上很平静,右手却下意识地敲着桌面;他最后看了眼阿香,阿香站在大姐背后,冲他眨眨眼。

“八筒。”他打出手。

“杠!”明楼挑起眉毛,将那枚牌捡过来。

“等等。”明镜开口,“抢杠。”她摊下牌来,正是七九筒,单听一个八筒。

顿时一片哀叹。明楼深深看了阿诚一眼,他心虚地移开目光。

接下来这一圈,阿诚看大哥脸色,喂了张贰万给他。明楼碰到一张牌,面色缓和了些许。明镜坐在他下手,拿眼睛横他,又丢了阿诚一枚白眼,方伸手去摸牌。她扣着牌大拇指一摸,眼珠转了转,翻起来一看,便又得意地笑起来,“上碰下自摸。”

几人哗啦啦推倒牌,又是笑叹怨尤各自不同:明楼长长出口气,拿出钱来;阿诚避开着他的方向,冲大姐拍马;明台抱头“啊”地一声,“不打了不打了!大姐总是赢,我都没钱了。”

明镜笑道:“输了倒晓得喊停了。”阿香在一旁帮腔:“就是,小少爷跟我们打扑克也总是耍赖。”

“我不管!”明台撅着嘴把牌一通胡掳,摊开两手伸到明镜面前,“大姐,您还没给我红包呢。”

“早就给你备好了!”明镜摸出四个红包来,分给四人。明台的红包比另外三个加起来还厚。明楼和阿诚虽然早已习惯,还是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明台又把手摊到了明楼面前:“大哥。”

“刚才打牌不是都给你了么,还跟我要什么!”

小少爷溜圆了双眼:“那是我自己赢来的!”

明楼故意板起脸,“小白眼狼。”还是摸出一个厚厚的红包来给他。

阿诚也伸出手来:“大哥。”

明楼倒吸一口气,怒目而视。

阿诚挑起眉毛和嘴角,翘着的腿一点一点打起拍子。

“一群没良心的。”手心里也被拍上一只可观的红包。

他笑出八颗白牙,起身收拾起桌子来。

 

离睡觉还有一段时间,本应该是去外面透透气的。但是申城的冬日原本就湿冷,雨后入夜更是难以忍受。几人身上正热乎乎的,现在出门反倒容易着凉。于是明台枕在明镜大腿上,占据了最大那张沙发,大声读一本波兰语的书。明楼和阿诚各捡了一边单人的沙发,一个拿了本厚厚的大部头看,另一个取了叠文件标注批改。

实在是听不下去明台连蒙带猜胡编一气,明楼“啪”地合上手中的书,教训他:“你这念的叫什么?不会就不要瞎念。上课肯定没有好好听。” 

明台“腾”地坐起来,“我才刚上了几节课,不会念也很正常啊。”又光明正大告状:“姐,你看大哥过年还要教训我。”

明镜宠溺地揽住明台,训斥回去:“你总跟明台呛什么?他还小,多学段时间不就会了。”

“大姐,您是不晓得他,在学校里调皮得很。而且他都二十了,哪里还小?大姐您十七岁的时候都能独掌明家了。”

这点恭维多少起了点作用,明镜的眼神软下来。“我那是不得已。你和阿诚倒是厉害,成天不着家。我才不求明台像你们一样,他只要开开心心地便好。” 

“您就是太宠他了。”明楼醉意慢慢上来,不想去和大姐争论什么教育问题。他甩给明台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便回书房去了。

没过多久,阿诚也说文件要拿去给大哥看,进了书房。

明台暗自撇撇嘴。

 
书房里半黑着,只打开了书桌上一盏台灯。明楼坐在椅子里,对着空荡的桌面出神。

“有没有头痛?”阿诚问。

明楼摇了摇头,坐直一点,叹了口气。“你说如果大姐知道了明台加入军统,该有多伤心。”

“您还是想想自己吧。明台顶多讨大姐一顿骂。她要是知道您还是军统的人,铁定又要让您跪祠堂了。”

“你不也一样。我们三个,竟是一个也没有遂了大姐的心愿。”两人站在窗前,看着夜色中虚假的祥和灯火,依稀像是曾经的巴黎。而这样的底色之上,是一对暧昧的倒影。

曾经有很短很短的一段时间,阿诚觉得世界里只有他和大哥两个人。这种说法很奇怪,明明两人有远方的家与国,有各自的生活圈与朋友,也有了各自的秘密,可是他却觉得他们只有彼此。每天夜幕降临,他顺着路灯回到家,回到那个属于大哥和他的家时,都会有种世界坍缩至小小一间屋子的错觉。屋子外的世界是混沌的、虚无的、无序的,唯有这一方安身之处才是明晰的、坚实的、有秩的。这里面的灯光才是暖的,窗外的阳光都是凉的;这里的大哥与他才是鲜活的两个人,外面游荡着的都是面目模糊的黑影与幽灵。这样唯心的念头并不符合他所接受的思想,可是感知本就是主观的东西,并不由人控制。

他谨慎地开口,声音里带了安抚的力道:“我们的小少爷自小便不叫人省心,大姐从未真正发怒过。就算她知道了,也不会舍得对他怎么样。”

明楼却摇摇头,“她如果能打明台一顿,我倒不担心了。”他没有继续说下去,而是生生转了话锋,“他是让我们不省心,你却是太让人省心。我偶尔也会想,曾经那些……让你懂事太早,没有享受过童年应该有的乐趣。”

提旧事,吐真言,这意味着明楼是真的有些醉了。阿诚有点欣慰。明楼的酒量可以有多好,他再清楚不过。但是酒精原本是一种很奇妙的东西:当你不想醉时,便会千杯不倒;当你想醉时,即使一小口也会令你醺醺然。

“我的童年,大哥已经补给我了。”



那是在巴黎的时候。

阿诚的童年是冰冷的、黑暗的。他对“童年”的认知,基本来自于他对明台的观察。比如兄姊的疼爱,比如可以张口索要吃食与玩具,比如被人追着洗头,比如可以邀请同学到家里作客,比如睡前有人读故事书。他想,明台所得到的,大约是一个极光明、极温暖的童年了。他虽然羡慕,却不敢嫉妒,更不敢要求。

一个下雪的平安夜,他途经书店,刚巧一位母亲拉着儿子的手走出来,小男孩的手里抱着一本装帧精美的故事书。他被这平凡的一幕深深触动,停下了匆匆的脚步。

因为这样的“平凡”,从未出现在他的生命里。

他成绩优异,也有了很多朋友,还得到了兄姊的称赞,却发现心底对明台的羡慕原来一直没有消失。他太渴望追上大哥的脚步,所以甫一开始便努力得超出年龄。他读了很多书,读了《资本论》,读了《1844》*,读了《纯粹理性批判》,读了《福地》,读了《十字军骑士》……有中文的、英文的、法文的,还有波兰语的。他读了很多很多明台没有读过的书,却错过了最最早先的童话。

鬼使神差地,他走进了马上就要关门的书店。

他站在童话的书架面前,手里提着一瓶红酒还有一只烤鸡,鼻尖通红,头发和肩头落满雪花。书店的老板皱眉等着这个不知好歹的年轻人,脚下打出响亮的拍子。

Hans Christian Andersen?不,他听说过,好像有一个死掉的美人鱼。Frères Grimm*……封面上有一个美丽的年轻女郎和几个留着白胡子的矮人,他又放回了书架。Oscar Wilde,这个他知道,他在戏院看过《Salomé》。于是他抽出这本《Le Prince heureux et autres contes》,封面上是一座金色的雕像,大概就是王子了;还有一只燕子。看上去至少不是什么小动物或者小女孩的故事,他想。于是他结了账,对不耐烦的老板道了一声“平安夜快乐”,步履轻快地回家去。


“童话?”明楼轻呷一口Lvsa-Lvsi*,拿起被阿诚放到矮桌上的书。

 阿诚有点不好意思,“今天路过书店买的。”他把书抢过来,“我……就是看看。”

 明楼没有做声,似乎在专心品酒。片刻之后,他突然说:“拿来。”

“大哥……”

“这里面有一个我很喜欢的故事。……我念给你听。”

他有点受宠若惊地把书递过去,接过酒杯放到一旁。带着点期待与局促,他坐到了明楼旁边的小沙发上。

“Tout en haut de la cité, sur une petite colonne, se dressait la statue du Prince Heureux*...”

明楼的声音柔和而低沉,他的法语很流畅,带着有点点重的鼻音。他讲起故事并不太抑扬顿挫,却也有着克制的演绎。阿诚凝视着他被灯光勾勒出的轮廓,书本摊开在膝头,微微垂首,是个专注的剪影。

故事的主角之一是一只贪玩的小燕子。这么顽皮,可真像明台,阿诚想。但是当明楼讲到发烧的孩子与裁缝母亲时,他收起了笑意。当明楼念到穷苦的剧作家时,阿诚开始意识到,这也许不是写给小孩子的枕边故事。当明楼读到为了帮助卖火柴的女孩,王子失去了双眼时,阿诚几乎要觉得这本书是个错误的选择——也许为爱情死去的小美人鱼才是更好的童年片段。 

明楼似是没有察觉他的情绪变化,依旧读下去。

这是一个没有奇迹发生的童话。燕子最终还是在寒冬中死去,失去了宝石与金箔装饰的雕像不再是王子,要被人们熔铸成当权者的模样。最后剩下的只有一颗破裂的铅心,与燕子的尸体。没有人知道他们做过什么,甚至连被他们救济过的穷人们也不知道是这样两颗孤独的灵魂给予了他们广博的慈爱。

“惟有饮者留其名。”他喃喃地说。

彼时他刚入党,正是一腔热血的时候。听完这个故事,却突然怀疑,革命者的鲜血,除却当下静默,或许后世也依旧无声。他从没想过留名史册,但是现在设想一下自己和同志们如果在战争中死去,世人们却永远也不会知道是什么人奠基了他们的太平日子,难免觉得遗憾。

明楼合上书,看了他一眼,不知道这个弟弟聪明的脑袋瓜里又在想些什么东西。随口安慰道:“名字只是个称呼,事迹才是存在过的证明。好啦,睡前故事就到这里,早点休息吧。”他回自己的房间去,留下阿诚一个人回味这个不太轻松愉快的童话。

 


在阿诚的多番提示下,明楼终于回想起来:“快乐王子?一个童话?这就算童年了?”

这真是十分少了。但是阿诚却觉得,这个故事已足够多。

他被大哥撞破共产国际的身份之后,在伏龙芝的寒冬里接受严苛的训练时,常常回味这个故事——不是“一个游荡的幽灵”,而是一个童话。他在刺骨的寒风中和人高马大的苏联同志们一起打着赤膊,练习格斗技巧、进行体能训练、匍匐在地上打靶子,年轻的肉体蒸腾着信仰的热气。起初他觉得太冷了,感觉自己就好像那只快要冻死的燕子。后来慢慢想通了很多事,包括大哥的身份与曾经的欲言又止,又觉得内里是暖的。

他不是贪玩的燕子,却也爱上这悲悯的王子。

是的,他将大哥比作那快乐王子——这么说着实有些矫情——他眼里看着同胞之苦,故而常怀悲悯;他心中装着家国天下,自然重愈千斤。他走着一条刀尖上的路,却无人知晓他真意。所以阿诚愿意作他身边的“燕子”,生与他一同践行理想,死也要一同死在殉道的路上。

阿诚点点头,墨黑的眼睛闪闪发亮,“大哥能再给我讲一次吗?”

明楼困扰地皱起眉头:“法语的……我记的不是十分清楚了。我尽量吧。”

然后他靠着床头,把枕头塞到腰后,摆出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开始讲起故事来。阿诚倚坐在床边,一边认真听着故事,时不时点点头,作些补充,一边拉过明楼的一只手把玩。他确实遗忘了一些细节,但故事还算完整。可能是那局颇费心神的麻将让他真的累了,也可能是酒醉的原因,声音有点迷糊,倒是把自己给讲困了。

"...Vous avez séjourné trop longtemps ici, mais il faut me baiser sur les lèvres——"一个真实的吻打断了他。

"——car je vous aime.*" 阿诚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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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44》:《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 

*Frères Grimm:格林兄弟。这里几个作家和书名《快乐王子与其他故事》都用了法文,因为我不确定那时是否国内已经有了写法统一的译版。

*Lvsa-Lvsi:我唯一知道的红酒……

*Tout en haut de la cité, sur une petite colonne, se dressait la statue du Prince Heureux:《快乐王子》的第一句。还是英文比较好听:“High above the city, on a tall column, stood the statue of the Happy Prince.”我觉得这是很容易念出韵律的一句,开头一下子能将人拉入那个情景中。【实力吹

* Vous avez séjourné trop longtemps ici, mais il faut me baiser sur les lèvres, car je vous aime:就是那句“You have stayed too long here; but you must kiss me on the lips, for I love you.”


又是一篇离题千里的流水账。快乐王子是我从小最喜欢的童话,一直觉得有些可以做文章的地方,却能力不够,一直不敢写。然而过年了,还是任性一次吧,反正以后都是得改的【。有bug也请提醒,等我头脑清醒了好好改orz

 新年快乐!过年就是要打麻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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